「烏犬排練間」第九十四期:山谷音樂節的夜晚
「靈力在太魯閣族的文化裡就是生活的一環,也因此,我並不認為醫療儀式的傳承者是特別的,它就是部落生活中的一個角色,在這個角色中,我要更謙卑,完成這個角色任務。」
不知你有沒有這樣的經驗?一份和「文化」有關的資料擺在桌上,即使每個字都看得懂,仍然讀不太進去,總覺得它離自己生活的時空很遠?
多年前,因為參與「壞鞋子舞蹈劇場」的一個作品而需要了解〈牽亡歌〉1。當時聽了歌、看了歌詞,還是一整個「霧煞煞」(台語,「一頭霧水」之意),更別說還得在作品中擔任舞者了。一方面是我對台語的理解能力很差,再來是這個文化脈絡不在我的生命經驗裡。幸好,舞團為舞者們安排了幾次「田野」2機會。我們跟著舞團走了一趟台南,請教國寶級的老師,並且實際跳了一場〈牽亡歌〉,也就近觀察了更多種類的儀式現場。奇妙的是,在某一回田野調查的隔天,我居然突破了台語的限制,瞬間開始聽得懂〈牽亡歌〉的內容,深深感受到這份撫慰「生者」的台式溫柔。
前一陣子,因準備原民專班畢業製作的機緣,被專班老師餵食了一本重要的書,內容是當代太魯閣族的 Gaya(祖先訓示)知識系統踏查。聽起來很硬吧?我也覺得很硬(苦笑)。這是一個我只知皮毛的領域,在忙碌的日子中,這本書讀起來格外辛苦。都不敢跟老師說,我這本書怎麼樣也讀不完。
直到經歷了那個夜晚⋯
那天一早,我們在專班老師的陪同下,前往花蓮銅門部落的「山谷音樂節」。這是一個由在地藝術家聚會所「兒路創作藝術工寮」所舉辦,活動腹地不大,但很多事在發生。它不是那種原民風味的觀光導向音樂祭。白天,是各族青年的傳統樂舞與 DIY 工作坊,我和少君努力做了「半個」口簧琴 ( 成品是由老師幫忙做完寄送過來,感恩! ) ; 傍晚,則轉戰另一舞台欣賞各族創作歌手演唱。只能說有機會請一定要去參加!(無法言傳)
入夜十一點多,人潮已散去,場地也收拾的差不多了。我和少君買了幾手啤酒送去給工作人員。看見他們疲憊卻放鬆。由於專班老師有託付,說我們是專程來田野調查的。我們ㄧ開始自我介紹,他們就開口:「你們要參加等一下的會後會對吧!等等見喔!」。
畢竟聽到很多被「田野」的人說過,來人沒有敏感度而很擾民的真實故事,加上我們自己年輕時候也當過多次「小白目」。現在每一次去到不同地方,我和少君都會特別注意。因此,雖然很開心老師將我們安排進會後會,但心裡其實有小劇場是:「 他們好不容易活動結束了,應該要跟夥伴好好聊天放鬆,出現兩個叔叔阿姨想來做什麼田野,不就還要照顧外人,這樣工作人員會很累吧? 」
等待會後會的空檔,我們無不抱著顧慮地四處遊蕩,最後在一張大木桌前坐下,有點不知道怎麼做較好?夜漸深,黑暗中的不遠處,有三個男生在悄聲交談,我和少君想說偷聽不太道德,只好也專注起來聊聊棒球的話題(Team Taiwan!)。
不知何時,三人說話聲不見了,接著傳來有節奏的的連串鈴鐺聲,我望去,其中兩人在為夥伴進行著什麼,看來像是儀式。就是那麼一套桌椅、幾個物品、一點燈光,和三人凝聚的精神。回想白天的熱鬧活力,這個場景顯得格外特殊,卻又如此寧靜美好。
突然,手機的訊息聲響起,原來是已在回程火車的專班老師來訊:「東冬叫你們去會後會!除非你們累,不然不要顧慮。」東冬是太魯閣人,全名為東冬.侯溫,是「兒路創作藝術工寮」的創辦人。
我和少君對看,彼此取笑了ㄧ下剛才的腦內小劇場,回傳三個字:「馬上去!」。兩人就跳起來前往聚會處。
聚會處在「藝術工寮」外頭的棚下,圍繞著大長桌,一整天沒吃沒喝的工作人員們,終於好好補吃晚餐便當,還有一些另外準備的菜餚飲料。安坐桌邊的東冬看見我們,揮手招呼。他是一個很有女王氣勢的男子,那一身極有品味的裝束,他駕馭得真好。東冬伸出手跟我握一握,我很驚訝在這樣的冷天裡,他厚實的手能這麼暖和。
他指著剛才那三個男生的方向,說:「那邊在進行儀式,剛剛有看到嗎?」 後來我才知道,在「兒路」以夢與儀式去協助夥伴是很自然日常的。
在場工作人員約有20位, 東冬很周到地ㄧㄧ介紹在場地所有人,「這位是錄像藝術家」、「他是泰雅族人」、「這位是音樂人」、「他是太魯閣族的」、「這位是陶藝家 」⋯⋯等等介紹飛過耳際,我好想記得大家,不過族名加上職業別等等,實在是太挑戰了!
我不是族人,但也介紹了自己是「混血新竹苗栗的客家人」。東冬於是特別點出了席間兩位客家夥伴,我暗自吃了一驚,可能是因為其中除了原民血統外,沒有「外人」的緣故。大家很自在也很友善,很快地,我們就和其中一位太魯閣朋友聊了起來。
這個場合最有意思的地方,是居然呢很像碩班的小組研討。除了我們這一邊,其他人也漸漸三三兩兩地,聊起聽來很有重量的話題,人類學、社會學、哲學等領域的學術關鍵字滿場紛飛。
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,一位朋友對我招手:「妳是客家人對吧?來來來。」我於是拉了椅子與他坐在一起。這位朋友白天打過照面,他是一位客家製陶藝術家。ㄧ聊不得了!我們從客家遷移史、電影書籍音樂、論文到夢與接靈,對話的思路豐富卻聚焦。少君白天開長途,此時早已撐不住回去旁邊的民宿倒下。剛到聚會時,我以為自己也差不多了,沒想到精神越來越好,和這位朋友就這樣聊了快兩個多小時。
不知道什麼時候,東冬已經開始帶著大家玩起遊戲,氣氛很快地瘋起來。其中一個遊戲,是「鬼」要帶安全帽閉眼睛坐著,其他人在身後圍著他。會有一個人打鬼的頭,力道不拘 ( 就是可以很重的意思 ),鬼要猜是誰打他的頭。大家大笑地喊:「 不可以生氣喔!」看起來超好玩的。這時大概半夜快三點,我整個人已經越過累的邊際,不管什麼都想要去試一下。客家陶藝師看我躍躍欲試,就說「去!去玩啊!」「但是不可以生氣喔!」大家補充。
雖然沒有生氣,但我一次也沒猜對。倒是在下一個遊戲「大風吹」裡有扳回一城,算是進到決賽。這個「大風吹」大家也是沒有在客氣,是可以把別人屁股從椅子上鏟起來,或者人跟椅子一起滾到地上的。「這是一個很危險的遊戲喔!」玩過的人都說。
東冬加碼了冠軍紅包,最後決賽,剩下好勝的兩個客家人兩個原民,客家代表當然包含我。全場大喊:「 對決啦!客家人跟原住民的對決!」最後獲得冠軍的,是一位看來斯文的客家男孩,我是與有榮焉。 (笑)
東冬把紅包頒給冠軍時,大家拉來他的原民伴侶,溫柔地說:「就用這個獎金,去把你們的摩托車輪胎換一換吧,安全重要。」就是這樣,「 兒路 」的大家可瘋可暖。
獎金遊戲結束時,時間已經接近凌晨四點。僅在10分鐘內,大家有默契且迅速地打掃好空間,確認每個人回家的方式後,就很乾脆地結束了聚會。我則回到距離兩分鐘的民宿房間,瞬間倒頭就睡。
回程的路上,細看風災後的花蓮,既驚嘆大部分路況已正常,也心痛大片山林被刮削的痕跡。長久以來水泥廠、觀光、災害的重錘下,創傷和其中的深思仍留在這裡,山林與人是這麼努力地在康復啊!同在台灣,我卻很少去訪土地的這一方。有一些情感與探尋,才正要開始⋯⋯。
神奇但也不意外的事再度發生。花蓮之旅的隔天,我重新翻開那本書,突然感到能順暢地「飲用」其中的文字。應當說,那本書不再是字的集合體,而是能帶來聲音、畫面等體感,以及穿透頁面與我過往的所思所見對話。
是時候來介紹那本書了。它的全名是《當代轉生術:Gaya 知識系統踏查專書》。正是由舉辦山谷音樂節的「兒路創作藝術工寮」所製作。Gaya 是什麼呢?我目前所知還不夠深入,它不是輕易能被語言捕捉的,卻是太魯閣族人的靈魂核心。
引用書中一個段落3與你分享,由善於解夢占卜以及具有接靈能力的東冬撰寫:
「靈力在太魯閣族的文化裡就是生活的一環,也因此,我並不認為醫療儀式的傳承者是特別的,它就是部落生活中的一個角色,在這個角色中,我要更謙卑,完成這個角色任務。」
本書的許多精彩內容,雖還未有機會更深入了解,我能在這趟花蓮之行中,看見它們在「兒路 」特殊活動後的日常裡,以一種靈活的面貌存在著。這令我敬佩這群深具文化底蘊的藝術家,在回返探尋外,也不停止地思索傳統的當代性。這樣一群人的實踐,正為台灣社會帶來一種意識形態外的「共享智慧」。
最近仍聽到不少對原民政治歷史文化無知的發言,許多人還在講「後山人騎山豬」的同時,更多族人早步步踏實地走得非常遠了。
期盼這篇分享可以引起你對於這些,不那麼主流的「台灣」的好奇探索。
📙 延伸閱讀:「烏犬排練間」第九十三期:以夢相牽繫的母子
「〈牽亡歌〉是於人去世後,道士或靈媒為了牽引亡魂所唱的歌,有時是接引亡魂到陽世接受供養或溝通,但通常是引領亡魂順利通過地府各大關卡,到達十殿受審。現代有一些唱閩南語歌曲的老牌男歌手演唱改編過的牽亡歌」 引用自維基百科
這篇的名稱是:「當代巫覡(ㄒㄧˊ ):傳統醫療儀式者與藝術的當代實踐性 」。